第60章 归心似箭落叶归根归故里 出生入死前功尽弃回头难(第2页)
一座座灰蒙蒙土坯房,如同一群小鸡钻进灶坑里,被燎光羽毛。被锯掉的大树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树盘,细的是石磨,粗的是碾盘,不大不小的是罗盘。树桩四周生出一圈圈灌木,枝条搭肩勾背,炫耀“大囤子满来小囤子流”。
毛驴车到了东南地余联君家房后,拐进通往西北地的大斜岔子。还是那片三角形地瓜地,里面墨绿色的藤蔓茂盛得沸沸扬扬。一根根腾蔓越过壕沟攀上路面,被脚踩车碾化为乌有。那棵钻天杨高高地撑起绿色的树冠,“哗啦啦”像风斗一样喧嚣。董万全街上两丛蓬勃的马莲墩,牢牢固定着那道隆起的坎子。
三爷一声高喊:“过坎子了!到家了!”毛驴听到熟悉的指令,低头躬身,猛地将车拉下坎子。父亲醍醐灌顶:他要完成的长期任务,就是要当一辈子农民。父亲解开网兜把我背在后背上,人们都以为,网兜里面装个死孩子。
五爷和老奶在家里做饭,拉风匣的“呱嗒呱嗒”声,传出老远。白发苍苍的太奶站在街门口,打着眼罩挨个看。爷爷带领全家老少跪地,给太奶磕头。
小西山生产队队长董万开,两个月前得病死了。新任的生产队长,当仁不让地落到贫农成分董万金身上。董万金是董千溪的小儿子,客气地和父亲握手寒暄。瞎董万空用一条瘸腿做拐杖,杵的飞快,端着两只断臂像捧着《四书五经》,把“小白菜”远远甩在后面。他见到父亲惊喜地说:“大侄啊,你可回来啦!”
董千溪、董百合、董万全等健在的老人都来了。他们矮了一截小了一圈,缺牙漏口耷拉腰,不说话只是“嘿嘿”笑。白成太被判了十年刑刚刚出狱,和杀牛婆俩来了,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。董龙头板着腰、董虎尾隐藏一个耳朵,哥俩仍不离不弃,一块儿来了。全屯不管男女老少,只要能动弹的全来了。
爷爷居高临下奶奶风采万般,向大伙儿介绍儿子儿媳孙男嫡女。
大伙儿仍不忘董希录当年的种种好处,舍己骂天,提胖头鱼晃媳妇,去边外救了全屯,到河口门子下挡网闸沟,到东北海挖海棒槌挖蛏,都是他的发明。还有,大老太太一句“胎俊快拿匣子”,吓跑了龙潭山的胡子。
他在沙岗后开地也好、埋地角石也罢,现在都是集体财产。
猪往前拱鸡往后刨,相互间那些恩恩怨怨,都成了过眼云烟。
此时天空一暗,成千上万只海鸥从南海底方向飞来,在我家上空盘旋。人群中上升的热流,给海鸥铺了床厚厚的气垫子,张开翅膀一动不动。
爷爷从麻袋里抽出老洋炮和药葫芦,对父亲说:“云程!打海猫子!”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老洋炮,把半葫芦黑火药灌进枪筒。他倒进去一大把枪砂,将布团塞进枪筒,用探条一下下撞实。他还嫌不够,倒过老洋炮,在碱泥堆上猛戳几下,将枪筒塞满碱泥。他压紧炮子掰开机头,连头都没抬,枪口朝上扣下扳机。人们只觉得地面猛地一震,随后天崩地裂般“轰隆”一声巨响。
父亲脚上穿的一双捷克皮鞋,猛地陷进地面,被老洋炮墩出两个鞋楦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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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们被震晕耳朵被震聋,女人们尖叫孩子们“哇哇”大哭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,呛的人睁不开眼。此时的老洋炮不是一杆低能火枪,是一门红夷大炮!
空中碾盘大小、半间房子厚的海鸥层,被枪砂扫透贯穿。
天受伤了,下起了蒙蒙血雨。一只只海鸥“劈里扑娄”地往下掉,“刷刷”地往下撒碱泥渣子。纷纷扬扬的羽毛,在地面上落了一层。院子里、房顶上、菜园子和树趟子里,海鸥从空中忽忽悠悠跌落。场院大小范围内的海鸥被震死,飞临屯子上空的海鸥被震昏。边缘的海鸥慌不择路,有的窜上高空掉下来摔死,有的撞地而亡。被吓懵的海鸥飞不起来,漫山遍野飘飘摇摇,像被风刮起的白纸片子。老人和孩子们就近拣拾海鸥,成年人在村里村外扑打,追逐。
沙岗后、赶牛道、大树林子,到处都是海鸥,挣扎着扑腾着争相逃命。
小伙子和半大小子们,拿了石头棍子在后面追捕。
众人将海鸥送到西北地,在我家街上摆了一片片一行行一堆堆。
小西山人在这里一住三百多年,只看见海鸥在天上飞在海边落,没捉住过一只尝尝什么滋味,不知道这么多海鸥在哪里孵蛋抱窝,死后归到何处。
董万金和瞎董万空估了估,能拉两牛车!父亲长长地出了口闷气,脸上终于有了笑意。他从土里面费劲地拔出双脚,满肚子郁闷烟消云散。
此时离吃食堂还剩下几个月,小西山人提前吃了顿香喷喷的海鸥宴。
爷爷在院子里亲自架好了洋戏匣子。他用粗糙的大手捏住一枚小小的唱针,熟练地装在唱头上。他放的第一张唱片是喊号子打蹶子的“嘿嘿哟嘿嘿哟”,接着是《天涯歌女》、《野马跳溪》、《戏剧与方言》、《歌唱二郎山》、《凤凰岭上祝红军》。老叔插不上也不想插手,爷爷兴犹未尽得意洋洋,一个人出尽了风头。那一天比过年还热闹,大伙儿听到太阳落进西山砬子才回家。
第二天吃过早饭,爷爷奶奶率领全家去山上、海边逛风景。十三岁的柱子叔叔是三爷的二儿子,八岁的全子叔叔是六爷的独生子。他们自告奋勇,给全家人当向导。爷爷奶奶要让全家人明白,回里城老家的决定是多么正确长远。
三百年来,小西山由一户人家分为八户,再到现在的四十六户。大胡同子既是南北通道,也是东西分界线。前街是主街,连通盐场和大西山。我家住在后街,叫西北地。前街老碾房和西头子道南小庙,是屯中加工粮食、祭祀的公共场所。大胡同子向南延伸到南关沿,向北称赶牛道,直达东北海龙王庙。
一家人出了街门,扶老携幼踩着沙窝子,登上西沙岗子。
当年南蛮子在北海头挖棒槌挖破龙穴,放跑了两条沙龙。一条变成小西山小沙岗子,另一条变成大西山大沙岗子。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去往东北方向的一条“龙”,落进营口大苇塘里腐烂,成为着名的“营口落龙事件”。除此之外,还有“小西山黄龙桥”、“苍龙落进草栏子”、“青龙变成青石线”等有关龙的传说。爷爷奶奶没去沙岗后,下了西沙岗子返回来,顺回来时的路一路向东。
全家人过了“三把镰刀拐”,经过董万全家街上的那道坎子。
坎子两边,“平坎子”重栽的两墩马莲,已经三十年了。马莲耐盐碱、干旱、践踏,春天发出马牙一样的嫩芽。等长成翠绿的一丛,从中间钻出一簇簇蓝色小鸟般的马莲花。历代的小西山孩子,都来这里抽马莲花做叫叫。那小鸟般悠扬的“啾啾”声,把一代代小西山人带回童年。秋天,女人们来这里采一把半庹长的马莲,来年端午节泡软了捆粽子。马莲饱经人畜踩踏车轮碾压,越长越旺盛。它是小西山的活标本,纪录着祖先们的音容笑貌,解读小西山的历史。
人经过坎子时高抬腿,大车通过时,车老板还要加上一鞭。死人出殡棺材经过之前,杠头高喊一声“过坎子了——”杠夫们同时踮起脚跟,棺材底紧贴坎子擦过。如果杠头忘记“喊坎子”,棺材底肯定被隔住,非打麻烦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