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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天寰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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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(第1页)

青玄山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。雪花不是白的,而是泛着淡淡的青灰色,落在宗门殿宇的黑瓦上,像给这片千年仙门披上了一层陈旧的裹尸布。山道石阶早已被杂役弟子清扫出来,但两侧积雪仍有三尺之厚,压弯了那些号称四季常青的灵松枝头。陆沉拖着比自己还高的竹扫帚,从山门外的“迎仙长阶”最底端开始,一级一级向上扫去。这是他今天的任务——清扫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。从寅时到亥时,扫不完不许吃饭。扫帚刮过青石表面,发出单调的“沙沙”声。陆沉的动作很稳,每一扫都恰好覆盖三尺宽,不偏不倚。他的呼吸均匀绵长,在严寒中凝成一团团白雾,又迅速消散在漫天青雪里。已经扫到第七千级。陆沉的棉袍很薄,补丁摞着补丁,袖口磨得发亮。但他握着扫帚的手很稳,指尖没有冻疮——这在青玄山外门杂役里算是罕见的。大多数杂役弟子熬不过三个冬天,不是被冻跑,就是落下终身病根。他不是不冷,只是习惯了。又扫了三百级,前方石阶上出现了几道身影。三名穿着月白色内门弟子服的少年正说笑着下山,腰间佩剑的剑穗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那是用冰蚕丝编织的,单一个穗子就够外门杂役十年吃用。陆沉默默退到石阶一侧,垂下头,让出道路。脚步声渐近。“听说这次开春大比,掌门要拿出一枚‘筑基丹’作为头名奖励?”一个声音说。“何止!我听王长老座下的李师兄说,若是二十岁前筑基成功,可直接晋升核心弟子,有机会修炼《青玄真解》上半部!”“嘶——《青玄真解》?那不是只有长老亲传才能……”声音突然停了。陆沉感觉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。“哟,这不是咱们青玄山百年一遇的‘天才’吗?”语调拉长,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。说话的是中间那个少年,名叫赵明轩,去年刚通过内门考核。陆沉记得他,因为去年今日,正是赵明轩在山门测试中测出“三灵根”资质,风光入门。而陆沉,在同一场测试中,被测出“道基破碎,永世无修”。“赵师兄说笑了,人家可是连测灵碑都撑碎了的‘狠人’呢!”左侧少年附和道。测灵碑确实碎了。那天陆沉将手按在碑上,按照执事弟子的指引,尝试感应天地灵气。起初毫无反应,就在执事准备宣布“无灵根”时,碑身突然剧烈震动,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,最后“砰”一声炸成满地碎片。掌门前来看过后,只说了八个字:“道基破碎,永世无修。”意思是,这个人从出生起,体内承载修炼之道的根基就是碎的。就像一座房子,地基完全崩塌,再怎么往上盖都是徒劳。在修仙界,这是比“无灵根”更绝望的判定——无灵根至少还能走体修或武道的路子,而道基破碎,意味着连最基本的“引气入体”都做不到,是真正被天道抛弃的废人。宗门本该直接将他遣返,但不知为何,最终留他做了杂役。“让让。”陆沉低声说,没有抬头。赵明轩却故意往前一步,靴子踩在陆沉刚扫干净的石阶上,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:“这么急着干活?我听说你扫这台阶扫了三年了,一天不落。怎么,还指望哪天感动上苍,给你重塑道基?”旁边两人笑起来。陆沉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,指节微微发白。但他最终只是往旁边又挪了半步,从赵明轩身侧绕过去,继续清扫下一级台阶。“没劲。”赵明轩撇撇嘴,似乎觉得羞辱一个不会反抗的人也没什么乐趣,“走吧,还得去坊市买些符纸。”三人说笑着继续下山。陆沉等他们走远,才回头看向那个脚印。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,蹲下身,仔细将脚印擦拭干净,连水渍都不留。然后继续向上扫。八千级。九千级。九千九百级。还剩最后九十九级时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青灰色的雪渐渐停了,西边云层裂开一道缝,漏出些许暗红色的残光,照在青玄山主峰“天都峰”的金顶上,给那巍峨的殿宇镀上一层血色。陆沉停下扫帚,抬头望去。天都峰顶,那是内门弟子和长老们修行的地方。那里有聚灵大阵,灵气浓郁到化为薄雾;那里有藏经阁,收纳万卷功法;那里有炼丹房,终日飘散药香。三年前,他本该也有机会上去。如果他不是道基破碎的话。陆沉收回目光,继续挥动扫帚。最后九十九级台阶他扫得格外慢,每一扫都像在完成某种仪式。当最后一扫落下,将台阶上的最后一点尘埃和雪屑扫入两侧雪堆,他直起身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白雾在暮色中弥散。“完成了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。陆沉抬头,看见山门牌坊下站着个佝偻的身影。那是守门的老赵,也是个杂役,不过资历老,负责看守山门和分配杂役任务。“完成了,赵伯。”陆沉说。老赵拄着拐杖走下几级台阶,眯眼看了看:“嗯,是挺干净。拿去。”他扔过来一个油纸包。陆沉接住,还是温的,里面是两个杂粮馒头和一小块咸菜。“谢谢赵伯。”“谢什么谢,赶紧吃,吃完回去歇着。明天还是你扫,不过只需要扫山门到执事堂那段,五百级,算给你放个假。”老赵摆摆手,“快走快走,天黑了山路不好走。”陆沉鞠躬,揣着馒头转身往山下走。杂役弟子的住处不在山上,而在山脚下一片简陋的木屋区。等他走到时,天已全黑,木屋区零零星星亮着些油灯的光。他推开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的门——说是门,其实就是几块木板拼凑的,连门栓都没有。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,一张木板床,一张破桌子,一个缺了口的陶碗,再无他物。陆沉点亮油灯,就着冷水啃完馒头,然后盘腿坐到床上。他没有尝试“打坐”——那对道基破碎的他毫无意义。他只是闭上眼睛,静静坐着。黑暗中,时间流逝变得模糊。不知过了多久,陆沉忽然睁开眼。他“看”见了。不是用眼睛,而是用某种更内在的感知。在他周围的黑暗里,漂浮着无数极细的、发光的丝线。它们交织成网,层层叠叠,弥漫在整个空间。有些丝线是淡青色的,缓缓流动,那是空气中残存的灵气;有些是灰白色的,僵硬死板,那是木屋墙壁的“结构”;还有些是近乎透明的,微微颤动,那是空气流动的“轨迹”。三年前,测灵碑破碎的那天晚上,陆沉第一次“看”到这些丝线。起初他以为是幻觉,是道基破碎带来的后遗症。但后来发现,只要他静下心来,就能持续看见。这些丝线无处不在,构成他所见世界的一切:物体的形状、空气的流动、甚至光线的传播,都由不同颜色、不同质感的丝线编织而成。他不敢告诉任何人。一个道基破碎的废人,却能看见连筑基修士都未必能感知到的“世界本质”,这太诡异了。他本能地觉得,这秘密一旦泄露,恐怕就不只是被嘲讽那么简单。三年里,陆沉偷偷做过许多尝试。他发现,自己无法吸收那些淡青色的灵气丝线——每当尝试引导它们进入身体,丝线就会剧烈抗拒,仿佛他的体内有什么让它们恐惧的东西。但他可以……拨动它们。很轻微,很艰难,像是一个婴儿想推动巨石。最初他只能让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灵气丝线微微弯曲。经过三年几乎每晚的练习,现在他已经能让一小片区域的丝线网络产生肉眼可见的扰动。陆沉抬起右手,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。在他“眼”中,指尖触碰的地方,三根淡青色丝线、两根灰白丝线和十几根透明丝线交织的节点,微微颤动起来。他屏住呼吸,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指尖,感受着那种微妙的“触感”——就像用手指轻轻按压琴弦。颤动传递开来。桌上的油灯,火焰忽然晃了一下。不是被风吹的那种晃动,而是火焰本身形状的微调——从摇曳的椭圆,短暂变成了更稳定的球形,亮度也增加了半分,然后恢复原状。陆沉收回手指,额头已经渗出细汗。就这么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改动,却消耗了他大半精神。他喘了几口气,重新闭上眼睛,那些丝线的景象逐渐淡去。这就是他的秘密。一个道基破碎的废人,却能触及世界最底层的“规则之线”。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。除了偶尔让油灯更亮一点,让漏风的缝隙暂时堵住,或者让扫帚扫过时扬起更少的灰尘——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对于他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变。他还是个杂役,还是那个被所有人嘲笑的“永世无修”。窗外传来梆子声,二更天了。陆沉躺下,裹紧薄被。睡意袭来前,他脑中闪过白天赵明轩那张讥讽的脸,还有天都峰顶在夕照中泛着血光的金顶。总有一天……这个念头刚升起,就被他自己掐灭了。睡吧,明天还要扫五百级台阶。---第二天清晨,陆沉寅时准时起床。推开门,雪已经停了,但天气更冷。他呵出一口白气,去井边打水洗漱。冰水拍在脸上,刺骨的寒意让他彻底清醒。今天任务轻,他不用急着上山。先去杂役堂领了工具——一把新扫帚,昨天的旧扫帚已经秃得不成样子。管工具的执事弟子瞥了他一眼,随手扔出扫帚,一句话都懒得说。陆沉默默接过,转身离开。从杂役堂到山门,要穿过一片竹林。晨光熹微,竹叶上覆着薄霜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走到竹林深处时,陆沉忽然停下脚步。他听见了哭声。很细微,压抑的,从竹林深处传来。陆沉默立片刻,本打算绕开——在青玄山,多管闲事往往没有好下场。但那哭声里有一种绝望的颤抖,让他迈不开脚。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。绕过几丛粗竹,他看见一个穿着外门弟子服的少女蹲在竹林空地上,肩膀一耸一耸。她面前的地上,散落着几块碎裂的玉佩,看起来曾经是一整块。听见脚步声,少女猛地抬头,慌忙用袖子擦脸。陆沉认出了她——是外门弟子苏雨,比他晚一年入门,据说资质不错,是“双灵根”,本有望在今年内晋升内门。“对、对不起,我这就走……”苏雨慌慌张张地收拾地上的碎片。“玉佩碎了?”陆沉问。苏雨动作一顿,眼眶又红了:“是……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。昨天赵师兄他们……他们抢去把玩,失手摔碎了……”赵师兄。陆沉大概知道是谁了。“能拼起来吗?”“拼不起来了……”苏雨捧着一把碎片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“里面刻的微型阵法也毁了,这是护身玉佩,现在……现在什么用都没了。”陆沉蹲下身,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。玉质温润,是上好的青灵玉,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,确实是护身阵法。不过此刻纹路断裂,灵气尽失,已经是块凡玉了。他看着那些碎片,心中忽然一动。在他“眼”中,每一块碎片周围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灰白色丝线——那是玉石材质的“结构线”。原本这些丝线应该连成一体,现在却断裂开来,断口处丝线蜷缩、枯萎。如果他……“给我看看。”陆沉说。苏雨愣了愣,还是把碎片递过去。陆沉将碎片平放在地上,尽量拼凑出原本的形状。然后他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。视野暗下去,丝线的世界浮现。他“看”向那些碎玉,聚焦在断口处。断裂的丝线像是被斩断的树根,无意识地微微摆动。陆沉伸出右手食指,轻轻点在两个断口之间的空隙。触感传来——冰凉、坚硬,带着细微的震颤。他开始尝试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:不是拨动已有的丝线,而是……“编织”。精神高度集中,额角青筋微微跳动。在他感知中,那些断裂的丝线末端,随着他意念的引导,开始极其缓慢地生长、延伸,像藤蔓寻找彼此。一根丝线触碰到了另一根的断头,轻轻缠绕,然后……融合。这个过程慢得令人发狂,且消耗巨大。不到十息时间,陆沉已经浑身冷汗,眼前发黑。但他没有停。第一道裂缝,弥合了。然后是第二道,第三道……苏雨在一旁瞪大了眼睛。她看见陆沉只是闭眼用手指虚点在碎玉上方,没有任何灵力波动——事实上,谁都知道陆沉根本不可能有灵力。但地上的碎玉,那些裂缝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……消失?不,不是消失,是愈合。就像伤口长出新肉,裂缝边缘的玉石材质在缓慢流动、对接,最后完全融合,连痕迹都几乎看不出。一刻钟后,陆沉收回手指,踉跄后退一步,差点摔倒。苏雨慌忙扶住他:“你、你怎么了?”“没事……”陆沉喘着气,脸色苍白如纸,“看看玉佩。”苏雨这才看向地上——那块青灵玉佩,已经完好如初地躺在那里,甚至表面的光泽都比之前更温润了几分。她颤抖着手捡起来,仔细检查。裂缝全没了。刻画的阵法纹路也重新连接,甚至……似乎比之前更流畅、更自然。她尝试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,玉佩立刻泛起淡淡的青光,形成一个半透明的护罩,将她手掌包裹。“修、修好了?”苏雨不敢相信,“你怎么做到的?你明明没有……”“我不知道。”陆沉打断她,声音虚弱,“就当……就当它自己长好了吧。”他转身想走,双腿却一软。苏雨赶紧又扶住他:“你消耗太大了……我、我送你回去休息!今天的任务我帮你做!”“不用。”陆沉摇头,“我自己能走。你……别告诉任何人。”他的眼神很平静,但苏雨从中看到了一丝警告。她重重点头:“我发誓!绝对不会说!”陆沉勉强站直,慢慢朝竹林外走去。走了几步,他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苏雨,说:“玉佩收好。下次……别让他们抢走。”说完,他拖着虚浮的脚步,消失在竹影中。苏雨紧紧握着温热的玉佩,看着陆沉离去的方向,许久没有动。---陆沉没有回住处。他强撑着走到山门,开始清扫今天的五百级台阶。每扫一下,手臂都在发颤;每上一级,双腿都像灌了铅。修复玉佩的消耗远超他的预期,那种从灵魂深处涌出的疲惫感,几乎要将他吞没。但他还是坚持扫完了。当最后一扫落下时,已是正午。阳光刺眼,雪地反射着白光。陆沉拄着扫帚,站在山门前,望着台阶尽头那巍峨的牌坊,牌坊上“青玄山”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。他忽然觉得,那光芒有些刺眼。“陆沉。”守门的老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,手里端着个粗陶碗,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菜粥。“赵伯。”“脸色这么差,病了?”老赵把碗递过来,“喝了。”陆沉默默接过,几口喝完。温热的粥流进胃里,总算驱散了些寒意。“谢谢赵伯。”“谢个屁。”老赵拿回碗,眯眼看了看他,“小子,我知道你不甘心。但道基破碎……就是破碎了。这世上有的人能修仙,有的人能练武,有的人只能当凡人。认命,有时候才能活得长久。”陆沉没有反驳,只是点了点头。“下午不用干活了,回去歇着。”老赵摆摆手,“明天开始,你去药田帮忙。扫台阶的活儿我让别人干一阵子。”药田是杂役中最苦的差事之一,要伺候那些娇贵的灵草,一不小心弄死一株,赔上性命都不够。但陆沉知道,老赵这是在帮他——药田在深山坳里,远离主峰,也就远离了那些内门弟子的视线。“谢谢赵伯。”“又说谢!”老赵瞪他一眼,“滚吧。”陆沉鞠躬,转身下山。走到半山腰时,他忽然停下,回头望向天都峰顶。云雾缭绕,金顶若隐若现。在那一瞬间,在他因为过度消耗而异常敏锐的感知中,他“看”见了。整座青玄山,被一张巨大到无法想象的、淡金色的丝线大网笼罩着。那网从天空最高处垂下,根根丝线粗如山脉,纵横交错,将整片山脉、甚至整片天地都包裹在内。每一条丝线都在缓缓流动,遵循着某种古老而僵硬的规律。而在天都峰顶,那张网的中央,有一个巨大的“节点”。节点像一颗心脏,缓慢搏动。每一次搏动,都有无形的波动沿着丝线网络传遍整座山,影响着灵气的流向、地脉的起伏、甚至……所有修士的修炼。陆沉突然明白,那就是青玄山的护山大阵,也是聚灵大阵的核心。但与此同时,一种更深层的直觉击中了他。这张网……似乎不仅仅笼罩青玄山。它的边界,延伸到了他目力所及的极限,甚至更远。远到天空尽头,远到大地边缘。它无所不在,笼罩一切。就像……一个牢笼。这个念头让陆沉浑身一颤。他猛地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那张巨网的景象已经消失。眼前只有普通的山、普通的云、普通的天空。是幻觉吗?还是过度消耗后的错觉?陆沉不知道。他继续下山,脚步有些踉跄。回到木屋后,他倒在床上,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。在沉睡中,他做了一个梦。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里,四周是密密麻麻的丝线,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宇宙的巨网。而在网的中央,有一个模糊的身影,背对着他,正在将一根断裂的丝线重新接上。那身影回过头来。陆沉想看清他的脸,却只看到一片空白。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,仿佛从极其遥远的时空传来,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深处:“道基不是碎了……”“是太完整。”陆沉猛地惊醒。窗外,天色已黑。他坐在床上,冷汗浸透了单衣。梦中那句话在耳边回荡,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。道基不是碎了。是太完整。什么意思?陆沉下床,走到水缸边,舀起一瓢冷水浇在脸上。刺骨的寒意让他彻底清醒。他看向自己的双手。在黑暗中,当他凝神静气,那些细密的、构成世界的规则丝线再次浮现。而这一次,他注意到了之前从未留意的细节:所有靠近他身体的丝线,都会发生微妙的弯曲。不是被他“拨动”的那种弯曲,而是……自发地避开。就像铁屑遇到磁铁,水流遇到礁石。那些丝线,似乎在恐惧他的身体。或者说,恐惧他体内某种东西。陆沉闭上眼睛,将意识沉入体内——这是每个尝试修炼的人都会做的“内视”,虽然对他来说毫无意义,因为他体内根本没有丹田,没有经脉,没有气海,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。但这一次,在那片死寂的黑暗深处,他“看”见了一点光。极其微弱,像风中残烛,随时可能熄灭。但那光确实存在。它不在丹田,不在经脉,而在一个他无法描述的位置——仿佛既在体内,又在体外;既在此刻,又在彼时。光点周围,没有任何丝线敢靠近,形成了一片绝对的“空无”。陆沉试图靠近那光点,意识却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,被狠狠弹了回来。他睁开眼,喘着气,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之外的情绪。那是什么?为什么在他道基破碎的体内,会有这样奇怪的东西?那句“道基不是碎了,是太完整”又是什么意思?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,却找不到任何答案。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,三更天了。陆沉重新躺下,却再也睡不着。他睁着眼睛,看着屋顶破洞漏进的几缕月光,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天修复玉佩的过程、看见的笼罩天地的巨网、还有梦中那个声音。也许……也许他真的不是废人。也许那道基破碎的判定,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但这个“也许”,又能改变什么呢?他依然是个杂役,依然住在漏风的木屋,依然要每天干活才能换取食物。就算他真的有什么特殊之处,在青玄山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,也渺小得像一粒尘埃。除非……除非他能真正掌握这种“编织丝线”的能力。除非他能弄明白体内的光点是什么。除非他能搞清楚,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。陆沉翻了个身,面对着墙壁。墙缝里,一只蜘蛛正在结网。月光下,蛛丝泛着银色的微光,纵横交错,精密而脆弱。他看了很久。然后缓缓伸出手指,在距离蛛网一寸远的空中,轻轻一点。在他“眼”中,一根蛛丝的节点微微颤动。网中央的蜘蛛猛地停下动作,警惕地抬起前肢。陆沉收回手指。睡意终于袭来。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,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:从明天开始,他要认真练习这种能力。不管它是什么。不管会带来什么。他受够了当废人。---第二天,陆沉去了药田。药田位于青玄山后山一处隐蔽的山坳里,被简单的幻阵遮掩,从外面看只是一片普通树林。穿过幻阵后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十几亩梯田依山而建,每一块田里都种着不同的灵草灵药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灵气和药香,深吸一口都让人神清气爽。管理药田的是个姓陈的老执事,据说年轻时也是外门弟子,筑基失败后伤了根基,自愿来守药田。他脾气古怪,不苟言笑,杂役们私下都叫他“陈老怪”。“新来的?”陈老怪上下打量陆沉,目光像刀子,“道基破碎那个?”“是。”陆沉低头。“哼,废物。”陈老怪毫不客气,“不过废物有废物的好处——至少不会偷吸药田灵气修炼,坏了药性。”他扔给陆沉一本薄册子:“这是《百草图鉴》,里面记了药田里所有灵药的习性、照料方法。给你三天时间背熟。三天后抽查,错一处,鞭十下。”陆沉接过册子:“是。”“东边第三畦的‘月光草’该浇水了,用灵泉井的水,每株三勺,不能多不能少。西边第七畦的‘火云花’今天要除虫,用手捉,不准用药,不准用灵力。”陈老怪面无表情地分配任务,“干不完不准吃饭。”陆沉没有异议,拿起工具开始干活。药田的活确实比扫台阶精细得多,也累得多。月光草娇贵,浇水时必须精准控制水量;火云花的虫子藏在花瓣深处,要小心翼翼地拨开花瓣,用手指捏出来,还不能伤到花蕊。一整天下来,陆沉腰酸背痛,手指被花刺扎破了好几处。但他没有怨言。相反,在照料这些灵药的过程中,他有了新发现。当他靠近那些灵药时,能“看见”它们周围缠绕着独特的丝线——生机勃勃的翠绿色,与灵药的生长状态直接相关。健康茁壮的灵药,丝线明亮流畅;而有些长势不佳的,丝线则黯淡扭曲。更让他惊讶的是,他发现自己能微微调整这些丝线。比如一株月光草,因为前几天的寒潮,叶片边缘有些发黄。陆沉在给它浇水时,尝试用指尖轻轻“梳理”那些黯淡的丝线。他做得很小心,只拨动了最表层的几根。第二天早上,那株月光草黄叶边缘居然恢复了翠绿。陆沉心中一震。这种能力……似乎不仅仅能修复无生命的物体,还能影响活物?他不敢声张,继续默默观察、尝试。几天下来,他负责的那片区域的灵药,长势明显比其他区域好了一截。陈老怪来巡视时,盯着那几株格外精神的月光草看了很久,又看了看陆沉,没说话,但眼神里的冷漠似乎淡了一丝。陆沉白天干活,晚上则回到木屋继续练习“编织丝线”。他现在能做的,比之前多了不少:能让油灯的火焰稳定燃烧一整夜而不摇曳;能让漏风的墙缝暂时“闭合”,保持室内温暖;甚至能让破损的陶碗裂缝缓慢愈合——虽然要花上好几天时间。每一次练习,他都感觉自己对那些丝线的感知更清晰,控制更精细。但同时,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也越来越强。仿佛这种能力消耗的不是体力,也不是灵力,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。他的身体逐渐消瘦,眼眶深陷,但眼神却越来越亮。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,陆沉盘坐在床上,正尝试“编织”一小片区域的空气丝线,让它们形成一道能暂时阻挡寒风的屏障。就在屏障即将成型的瞬间——“噗!”他喉咙一甜,喷出一口鲜血。鲜血溅在破旧的被褥上,暗红刺目。陆沉捂着胸口,剧烈咳嗽。体内那股奇异的疲惫感达到了顶峰,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。他眼前发黑,耳中嗡鸣,几乎要晕过去。但与此同时,他“看见”了。在他吐出的那口血里,混杂着几缕极细的、金色的丝线。那些丝线比他平时见到的任何丝线都更亮、更凝实,仿佛由纯金锻造。它们在血液中缓缓游动,然后……脱离了血液,漂浮到空中,绕着他的身体旋转。陆沉怔怔地看着。金色丝线绕了几圈后,忽然调转方向,朝他胸口飞来。他没有躲——也躲不开。丝线轻易穿透棉袍,没入他胸口,消失不见。下一秒,陆沉体内那个一直微弱的光点,猛地亮了一下。虽然只是一瞬,但陆沉清楚地感觉到了——光点变强了。虽然只是极其微弱的增强,但确实存在。而且,随着光点变强,他体内那股空虚的疲惫感,竟然缓解了一丝。陆沉坐在黑暗里,任由血迹在床单上蔓延,脑中飞速运转。金色丝线……是什么?为什么从他体内吐出,又回归体内?为什么它们能让那个光点变强?而那个光点变强后,为什么能缓解使用能力带来的疲惫?无数疑问纠缠在一起,但有一个结论渐渐清晰:这种“编织丝线”的能力,虽然会消耗他,但消耗的同时,似乎也在……滋养他体内的那个光点。而光点变强,又能反过来让他更好地承受消耗。就像一个循环。或者,像一个……修炼体系?但这个体系,与青玄山、与整个修仙界已知的任何修炼体系都截然不同。陆沉擦去嘴角的血迹,慢慢躺下。他盯着屋顶的破洞,月光从洞里漏进来,在地上投出一小片银白。也许,他真的走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。一条道基破碎的废人,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的路。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。但他决定走下去。---又过了一个月。陆沉已经完全适应了药田的生活。他负责的区域,灵药长势是整个药田最好的,连陈老怪都挑不出毛病。作为奖励,陈老怪偶尔会多给他一个馒头,或者一碗加了肉沫的菜汤。这天下午,陆沉正在给一株“七星莲”松土,忽然听见药田入口处传来喧哗声。他抬头望去,看见几个内门弟子打扮的人走了进来,为首的是个锦衣青年,腰间佩剑剑鞘镶着宝石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陈老怪正快步迎上去,脸上挤出了难得的笑容——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。“周公子怎么亲自来了?需要什么药材,吩咐一声,老朽给您送去就是。”锦衣青年摆摆手,态度倨傲:“奉家师之命,来取三株五十年份的‘龙血参’,要马上入药。”龙血参是药田里最珍贵的几种灵药之一,五十年份的更是稀少,整个药田也就五株。陈老怪面露难色:“这个……龙血参上次刘长老已经预定了两株,剩下的三株,掌门交代过要留到年末大比作为奖励……”“家师炼丹急需。”锦衣青年打断他,语气不容置疑,“刘长老那边,家师自会去说。掌门那里,我也会禀明。你现在只管取药。”陈老怪犹豫片刻,终究不敢得罪内门长老的亲传弟子,只好点头:“是,我这就去取。”他转身走向药田深处专门培育龙血参的区域。锦衣青年带着两个跟班在原地等待,目光随意扫过药田。然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陆沉身上。“你,过来。”他指了指陆沉。陆沉默默放下工具,走过去,行礼:“见过师兄。”锦衣青年上下打量他,忽然笑了:“我认得你。三年前测灵碑碎了那个,道基破碎的废物。怎么,还没滚出青玄山?”旁边两个跟班发出低笑。陆沉垂着眼:“弟子在药田做杂役。”“杂役?”锦衣青年挑眉,“道基破碎的人,连杂役都不配做。留在山上,不过是浪费粮食。”他顿了顿,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:“这样吧,我给你个机会。看见那边那株‘腐骨花’了吗?”他指向药田角落一株通体漆黑、散发着恶臭的花朵,“去碰它一下。如果你能活下来,我就准你继续留在山上。”陈老怪正好捧着玉盒回来,听见这话脸色一变:“周公子,不可!腐骨花有剧毒,触之即腐,就算有修为在身也抵挡不住,他一个凡人……”“陈执事。”锦衣青年冷冷看他一眼,“我在问他,没问你。”陈老怪张了张嘴,终究没敢再说话。所有人都看向陆沉。腐骨花,陆沉在《百草图鉴》里看过描述:奇毒,触之血肉溃烂,三息毙命。解药只有内门丹堂才有,且炼制极难。这个锦衣青年,是要他死。陆沉缓缓抬起头,第一次直视对方的眼睛。那是一双傲慢的、带着戏谑的眼睛,仿佛在看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虫子。“怎么,不敢?”锦衣青年轻笑,“不敢就滚下山,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。”陆沉沉默了三息。然后他说:“好。”他转身,朝那株腐骨花走去。陈老怪闭上了眼睛。两个跟班露出兴奋的表情。锦衣青年则抱着手臂,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好戏。陆沉走到腐骨花前。黑色的花朵有碗口大,花瓣厚实,表面流淌着油脂般的暗光。恶臭扑鼻,那是能腐蚀灵魂的味道。陆沉伸出手。在他“眼”中,腐骨花周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、墨黑色的丝线。那些丝线充满了毁灭与死亡的气息,相互缠绕,形成一个天然的毒域。任何活物触碰,丝线就会瞬间侵入,瓦解其生命结构。他的手缓缓靠近。指尖距离花瓣还有一寸。墨黑色丝线已经感应到活物的靠近,开始兴奋地蠕动,像一群饥饿的毒蛇。陆沉屏住呼吸。他将全部精神集中到指尖,然后……开始“编织”。不是拨动,不是梳理,而是真正的、有目的的编织。他捕捉到腐骨花毒域最外围的几根墨黑丝线,用意识轻轻“捏住”它们,然后以一种极其精妙的频率振动。振动传递开来,影响了附近的其他丝线。在他指尖与花瓣之间,一个微小的、由透明丝线构成的“隔离层”正在形成。这不是防御——以他现在的能力,根本不可能防御腐骨花的剧毒。这是“欺骗”。他在编织一个假象:让腐骨花感知不到他的手指存在。时间仿佛变慢了。陆沉的额头渗出冷汗,后背湿透。这个操作的复杂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,几乎要抽干他全部精神。他能感觉到,体内的那个光点正在剧烈闪烁,输出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能量,支撑着他的意识。指尖终于碰到了花瓣。冰凉,滑腻,像触摸腐烂的肉。墨黑色丝线涌了上来,但在碰到陆沉指尖前,被那层薄薄的“隔离层”扭曲了方向,绕开了他的手指,重新回到花朵周围。在外人看来,陆沉的手指确实触碰到了腐骨花。但毒没有发作。一秒,两秒,三秒。陆沉收回手指。他的指尖完好无损,连一点黑色都没有沾染。全场死寂。锦衣青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两个跟班瞪大了眼睛。陈老怪睁开眼,看见完好无损的陆沉,下巴差点掉下来。“你……”锦衣青年死死盯着陆沉,“你怎么可能……”陆沉转身,平静地说:“我碰了。我还活着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按照约定,我可以继续留在山上。”锦衣青年脸色铁青。他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众目睽睽之下,他不可能反悔——虽然以他的身份,反悔了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,但那会丢面子。“算你走运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一把夺过陈老怪手中的玉盒,转身就走。两个跟班慌忙跟上。等他们消失在幻阵外,陈老怪才长长吐出一口气,看向陆沉的眼神无比复杂。“你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“可能是腐骨花今天毒性不强。”陆沉说,语气平淡,“我运气好。”陈老怪盯着他看了很久,最后摇摇头:“回去休息吧。今天不用干活了。”“谢谢陈执事。”陆沉行礼,转身离开药田。走出幻阵,踏入树林的阴影中,陆沉才终于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。掌心全是冷汗。刚才那一瞬间,他其实在赌。赌自己的能力可以骗过腐骨花的感知,赌那个锦衣青年不会亲自检查,赌自己不会当场暴露。他赌赢了。但赢得很险。如果再多碰一息时间,他可能就撑不住了。那种精神透支的感觉,比死还难受。陆沉靠在树干上,缓缓滑坐在地,大口喘气。夕阳西下,林间光影斑驳。他抬起右手,看着自己的指尖。在刚才触碰腐骨花的瞬间,他不仅编织了隔离层,还做了另一件事:他偷偷“截取”了一小段腐骨花的墨黑色丝线,将其引入体内。现在,那段丝线正缠绕在他体内的光点周围,像一条黑色的小蛇,缓缓盘旋。光点没有排斥它,反而在缓慢地……吸收它。每吸收一丝黑色,光点就明亮一分。陆沉能感觉到,自己的“编织”能力,似乎也随之增强了一分。他闭上眼睛。脑海中浮现出药田里那些灵药的翠绿色丝线、腐骨花的墨黑色丝线、还有笼罩天地的淡金色巨网。这个世界,是由无数种丝线编织而成的。而他,能看见这些丝线,能拨动它们,甚至能编织它们。那么……如果他足够强大,是不是可以编织……任何他想要的东西?比如,修复破碎的道基?比如,改变既定的命运?比如,揭开这个世界的真相?陆沉睁开眼,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火焰。那不再是麻木,不再是认命,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。他要变强。用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,走这条独一无二的路。不管前方是什么。他都要走到尽头。站起身,拍去身上的尘土,陆沉朝着山脚下那间破木屋走去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拖在身后,像一条沉默的誓言。天色将暗。而他的路,才刚刚开始。第1章完